柴可夫斯基是在彼得堡他哥哥的寓所里去世的。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把身边的所有近亲好友都赶出了房间。他是一个十分讲究仪表的人,平时衣冠楚楚,他不愿意人们看到自己被霍乱痛苦折磨的情景。三位亲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,听到了柴可夫斯基万分痛苦、疲惫不堪,却又极其清晰的临终遗言。他反复呼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:“纳杰日达,纳杰日达……”最后咬着牙,心里充满复杂的情感说道:“冤家……”
对于柴可夫斯基来说,梅克夫人的出现是他一生的巨大转机。梅克夫人是大资本家梅克的遗孀,拥有万贯的家财;而柴可夫斯基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音乐教授,贫困潦倒,为生机四处奔波,天才受到了极大的戕害。梅克夫人发现,柴可夫斯基像一个靴匠一样勤奋地工作着,但是“这个高大同时又很脆弱的躯体中有什么地方被摧毁了,破坏了”。她痛心地意识到,俄罗斯连一条保护创作家们的法律也没有:为什么丹特斯能够开枪打死普希金,玛尔丁诺夫可以枪杀莱蒙托夫?天才的出现,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到成熟阶段的标志之一。但是,为什么他们被钉在生活贫困的十字架上,可以任人践踏、欺凌?有时生活的艰难比枪杀更能致人于死地。谁来帮助可敬又可怜的柴可夫斯基呢?
于是,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,梅克夫人张开她温暖的羽翼,为柴可夫斯基撑起一片明朗的天空。她定期给柴可夫斯基寄去数额不小的生活补贴,让伟大的音乐家在“谎言、欺骗、伪善、市井的卑鄙、马群般的喧嚣、野兽般的巧取豪夺”中得以保持一份宁静的心态。梅克夫人把柴可夫斯基当作她永生中最重要的挚友和“精神开支”的对象。她认为是柴可夫斯基给予自己的多,而自己给予柴可夫斯基的少。金钱对梅克夫人来说并不是微不足道的,她井井有条地管理着庞大的家业,她的精明让狡猾的管家也自愧不如。但是在对待柴可夫斯基的问题上,她超越了世俗的商业准则——柴可夫斯基不是她投资的对象,她从柴可夫斯基的身上得不到任何物质的收益。这不是买股票和债券。当然,她一定会有回报的,除了在与柴可夫斯基的通信中获得了精神世界的纯粹的愉悦以外,她的举动还将被载入人类的文明史——历史将给予她永恒的回报。
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通信汇集成了一本厚厚的书。这两位终身没有见过面的精神恋人,在书信中向彼此袒露了纯真的灵魂。有一次,他们都到了意大利,梅克夫人在散步的时候经过柴可夫斯基居住的旅馆,而柴可夫斯基恰恰走到阳台上,两人的目光相遇了,他们的心灵撞击了,相互感觉到对方的存在。但梅克夫人是高度近视,她很快摘下眼镜,匆匆走开了。他们已经融合,却又保持着绝对的纯洁。柴可夫斯基在佛罗伦萨给梅克夫人写的信中有这么一段话:“一个钟情的人之所以爱,并非因为他钟情的对象以其美德吸引了他,而是因为出于本性,因为他不能不爱。”这里,柴可夫斯基所谈的“爱”的对象是俄罗斯。而他心目中的“俄罗斯”的化身,既是“静静地注入大海”的伏尔加河,也是梅克夫人这样高贵的女性。他在许多信件中把自己创作的乐章说成是“我们的乐章”。这没有丝毫的俯就之意,这是一颗圣洁的灵魂向另一颗圣洁的灵魂表示最热烈的敬意。而梅克夫人在一封未发出的信里曾经这样说:“我爱柴可夫斯基,作为一个女人,一个身心都很完美、有能力去爱的女人爱着柴可夫斯基,在我的一生中没有比这更美的事物了。我会找到力量把我的爱向他倾诉……”
世俗世界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。后来,梅克夫人的财产在金融危机中遭受重大的损失,她的子女亲属们召开家庭会议,强迫她停止资助柴可夫斯基。面对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子女们厚颜无耻的攻击,梅克夫人的精神垮掉了。失去了柴可夫斯基的梅克夫人迅速地被忧郁症所淹没,她在精神病院里走完了她的生命之路。柴可夫斯基失去资助后,很快熬过了经济上的难关,而精神上的创伤一直都没有愈合。
当我阅读两颗在寒冷中慰藉的心灵的时候,我尤其怀想梅克夫人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梅克夫人比柴可夫斯基更加伟大。正如没有华伦夫人就没有卢梭,没有梅克夫人也就没有柴可夫斯基。我又想到生活在中国的那些精神世界的跋涉者们,顾准们,张中晓们,他们却没有柴可夫斯基的幸运,他们在孤苦伶仃中走完了人生的旅途,连一位精神上的异性伴侣也没有遇到,更不用说获取任何经济上的资助了。当我倾听着柴可夫斯基不朽的乐章的时候,我愿向梅克夫人这位圣洁的女性表示我十二分的敬意。